3月20日:飞:记一次疫情期间的骑行 [by 周盐]

我虚岁二十,现在夸下海口,由记忆力统摄的青葱岁月里还不曾有过恐惧的位置。往往是手心或者大腿一侧出汗的体验,事后我都统统归结为亢奋。昨晚,我的朋友建议我要抓紧时间外出囤货了,因为封城的消息已经传出,预计在下周之前,到时候军警估计会像欧洲其他城市一样定点盘查巡逻,无合理必要外出的闲杂人等也许会被拦截。她刚从参与社区互助活动回来,无家可归者糟糕的处境使她尤其感到整个城市步入疯狂的可能。自从大学上周全面线上授课以来,我仿佛捡到了前所未有的机会来调理思绪,整天深居简出,也很懒得跟人说话,取而代之的是读书,一行行读,逐字逐句的指着读,仿佛窥探到了文字诞生的秘密。我也写自己的小说,过程像是在填补从未留意过的色块。这样的感觉真好,卧室也感觉像是画家工作的巢穴,我不舍得出的。

对于她强调局势之严重我将信将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只是自从二月以来,我就已经在脑袋里推敲过无数种末世论了,每天都会一丝不苟读完所有压抑的新闻(毕竟有得读已然是一种神奇的慰藉了),在手机屏幕前英雄悲愤交加的慷慨,直至精神分裂、惨败淡然的孤独渺小都已经体验过了,所以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太惊讶,甚至会笑,这并不是小人得志落井下石,也不是基督徒们嘴角会流出的同情的关怀,只是感到荒诞。事情正在愈演愈荒诞,不过我也早早做好了准备。现在我想好了,既然历史偏要加快它的螺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读了不少年的书应当感到亢奋才是,第一本真正意义上读过的书我还记得呢,午休时间,其他人呼呼大睡,我读海明威啊。

然而她的提醒的确使我有了一个渴望,在全面封城前至少要再骑一趟车,与骑车挂钩的美好经历有太多了,像潮水一样的符号立刻瘙痒着我的腺体。下午,为了日用品拐去街角的超市,街上戴口罩或者说拥有口罩的人并不多,有的是两三个人用衣领和围巾掩面,这样即解决了口罩稀缺的窘迫,也能防风。超市排起了罕见的长队,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实施了限流限量。我系上了围巾,今天又是多雨而冷冽的一天,如何才能严格鉴别出春天呢,思考着,我的记忆出现了错觉。

傍晚,我拿着手套出门了。结果远非梦想那般独自穿梭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从家到市中心区域约摸三十分钟的路程并不显得十分空荡,伦敦不会成为武汉,也暂时不像欧洲其他城市那样戒严,但并不保障今后情况不会变糟。二十岁,我属于能够乐观从容的度过整场事件的那群人,客观来讲生活本身并不糟甚至不时会提供新的趣味,也许这是对于其他人来说不公平的,也许是我没有承担起责任生活。

从家门口到市中心几乎都是下坡,(是我定义的市中心,也就是以我常走去电影资料馆的那条桥为圆心划开)这意味着离开时我能潇洒的畅通无阻。鼻水迎风而下,我开始留意那些弯弯曲曲的旁路,它们都可以是我今天选择的方向。有时它们引我走向迷宫般的夜里,空气依旧会寒冷,但有时潮湿的空气混合着我的汗液很是醉人,也许我真的醉了,夜晚的白云往往比星星还要夺目,因为风暴整个冬天它们都在加速远离这块岛屿。在伦敦,自行车的速度的确可以和机动车抢道并且他们往往抢不过。无视交通规则我可以横冲直撞,只要不去理睬旁人的骂。我自认为掌握分寸,飙上人行街道也是常有的事,我想念的便是这极为自由的感觉,成王败寇可以,但是没有什么局限,在不负责任的速度中你是绝对自由的。你手中的冷汗也是如此言证着。有一段时间左右的刹车相继报销了,我也是如此骑的车,当时面对车潮感觉像斗牛士,敌人越是凶猛越暴露出了它们的脆弱,脚刹使得腰部每一个姿态都特别关键。

我不否认街上寂寥,尤其进入市中心后我有了这样的感觉,确切的说这种感觉是我在北京、柏林等后社会主义城市首先辨认出的,寂寥萧索的感觉。在这些地方,即使是百无聊赖的日常也暗含着骚动。日用品以外的商铺关了,玻璃橱窗后展示着一片片无人的灰暗,依旧光鲜亮丽的动态广告此时显得些许离奇。不是所有酒吧和餐馆都会关门,一眼望入依旧有两三点聚集的顾客,他们大笑着举杯相庆,仿佛被无视的幽灵。服务生们站在门口抽烟,有时结伴的两三个用异国的语音在交流着什么,冷峻的面孔打量着寂寥的街市,这样的寂寥是否也曾贯穿了他们所习以为常的午夜和黎明,在那个群鸟低吟的时分,在身体里。业务消失后,人们迟钝地移动着身体,也许会不断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应该担忧吗,可又是为了怎样的一种生活而担忧呢?这样的思考分明也写在她的脸上——坐在街角一头抽烟的那个盛装打扮的女人,偎依着手边的塑料袋和纸袋,她刚提着它们从一家服装店出来,那也是现在为数不多的几家亮着灯的店铺。

在蚂蚁般的消费主义停息后,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种自由的个人主义,也许这只是肤浅的论断,只是视角上的解放,因为现在你终于有精力去关注每一个那些匆忙路过身边的人了。凝视着人们之间充斥着的如此旺盛而不可化约的差异,对于霍布斯所惧怕的自然状态的阐释应该更新了。由危机感暴露出的自然状态不必然是原始的杀戮和争斗,(我预言)它始终无法抹杀一种只属于现代人的礼节,它不公开示爱,而是享受着自慰的窃喜。像是小时候无法抗拒地翻动着侦探故事泛白的纸业,那也是我第一次浸润在孤独的欢愉当中,此时的我也感觉行走在充满冒险机遇的场景下,陌生的可疑的身高、骨架、头颅,他们在身后消失的那一刹竟然在陡然之间获得了如此神圣的意义。

如她所说,行人中的确混入了军人迷彩的身影,我想我的奴性暴露了一个事实,即他们让我讨厌但是看起来却又高又帅。目前,军人零星的影子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隐喻。新闻媒体工作者知晓这一点,于是提着大相机上街了,有时守株待兔,有时则要冲上去抓拍、抢拍。这里出现了一个骑着摩托魁梧庞大的交警在左摇右摆,拍下了他远去的背影后露出仿佛高潮一样的满足,每天信息所带来的恐慌多半是他们承包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说,他们所偏离的真实即是正确的那一种。例外状态下的真实不同于秩序井然的真实,如同生活与死亡,它们势不两立,借由某个契机你却悄然发现它们不再像梦里梦外那样彼此遗忘的存在,而是切切实实的共生了。特拉法加广场被古建筑包围了,还有大理石和黝黑的青铜铸成的雕像,它们的衣冠终于又重新获得了威严,平日里被迫与熙熙攘攘大包小包的游人共生,现在它们乐于为仍不畏前来驻足的瞻仰者贡献永恒的形象。(费德里克,约克公爵,1763年至1827年,乔治三世次子,1790年至1809年和1814年至1823年期间任职英国陆军元帅; 乔治四世国王,马背上的乔治;尼尔逊,圣文森特角战役,尼罗河战役,哥本哈根战役,特拉法加战役。死于特拉法加,1805年10月21日;廓尔喀士兵,勇者中的勇者/大义凌然/浮萍半世/最忠诚的朋友)

大街小巷的车流又多了起来,下班了。我见到了工人们也从工地四处逃窜,手里拿着半听啤酒,他们在闲散的路上形单影只,像是真正的画家,也像是画家惨白的雕塑。(路过学校,校园的工地依旧如往常一样在施工,届时我们将多出一栋新的玻璃大楼)从此时深绿色的公园悄悄拐入后街再顺着林肯法学院的围墙走入阴影一隅的酒馆,工人们又在那喝酒呢,他们摘下护目镜抽烟一根又一根他们不回家吗?我跨在自行车上缓慢的滑行穿越了公园潮湿的空气。法学院长长的围墙下坐着个流浪汉,也许他整周整周地坐在那儿,没变过地方,如同在沙地上生根的柏树。我像平常那样缓慢地掠过他,也许多瞄了一眼。他的脸红得使人发笑,让人怀疑是晒伤的。我依旧故作镇定的滑行着,像一只低空飞行的雨燕。它们是否也会失去时间的概念?此时他对于我而言比空气还稀薄因而也不存在,在伦敦,我不带同情地掠过他们。但这却也不是铁律,我也义无反顾地受过骗,施舍过帮助。每当凝起神打量他们,奇怪的念头便会占据我的脑海——他们总是使我联想到家。

我记起了两次与流浪汉(或者是“无家可归者”,随便吧)交谈的经历。一次是在校园,我向他借火,他是印度裔在伦敦长大并告诉我经常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这儿附近出没。每当他仰望图书馆和教学楼的玻璃,打量周围光鲜靓丽的人群,他也会为心中涌起的怪念头而感到惊愕,惊愕且兴奋——他心中涌起了对知识的渴望。富有与成功的秘诀或许是知识。比方说,最基本的,如何掌握那些描述经济,证卷交易市场,银行,产业的术语呢?他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在变得不安分,并且渴望得到解释。而解释往往也意味游走于其中的机会,哪怕是涉及欺骗和新一轮的榨取,轮不到他感到良心不安。世界犹如一列引擎轰鸣的列车,他不想被再次落下了。他说现在的梦想(或者是目标)是有幸能开办一家金融培训机构,为固定群体的学员)提供一些“自我提升与投资的方法论”(肯定只可能是最好骗的,那些足够绝望的)等掳走了学费,就买张机票去印度看看,他的妈妈曾经也被政府遣返去印度了。他接着回忆起了查令十字街的一栋楼,那天他抓住了门房倒垃圾的机会从后门溜入。一进门,他就抓着楼梯扶手一圈又一圈地跑,一直跑到顶。顶楼没有第二个人只有落地窗,面对着特拉法加广场还有远处伦敦西区的视野,他打开了暖气独自占有了冬天的夕阳。

另一个人呢,面露凶相,光头。一月底的时候我在地铁里第一次见到他,当时他整个人流着冷汗浑身发抖,嘴里呢喃着什么。地铁到了站他就跑出门,没几分钟从另一节车厢里出现了,又往回一坐。他笑着挤狞起双眼,仿佛在一刹那目击了什么,然后卯足了劲儿抬着头冲了上去。消失之前,他不忘起立学着最正派的绅士向整个车厢鞠了一躬。“女士们先生们,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祝你们晚安”。第二次是在傍晚,我从家门口地铁站旁的咖啡馆走出来,冷不防地,又遇见了他那双疲惫却充斥着疯狂的眼睛。我们一起抽了根烟聊了天,我们聊到了恐惧和人们闪烁的眼神,他说他不怕死,这一点我早料到了。他是爱尔兰人。我还记得他踩着马路狂奔的样子像一只随时会滑倒的公牛。

扶着车把手,我又记起了去年秋天我第一次在伦敦驰骋的感觉,从家到学校,朋友骑在我跟前,而我总是需要假装轻松地追赶他的背影。一路的阳光使我们分享了许多简单却深奥的问题和伤感。在这短短一个冬天于我而言至少有什么是恒常不变的呢,有什么是值得参考而回归的呢?我想到了伊卡洛斯在太阳和大海间所面临的挣扎和选择,再次浮现在眼前的阳光突然变得狰狞而且深邃,像一层纱。

唯有模仿,然后在一个极限的端点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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